是一条山沟。
覆满了绿色而鲜活的植物:竹、树、花、草。枯的枯,荣的荣。山脚还比较低调,植物们大多矮矮地伏下身子,像是警惕着趁虚而来的风;越到上面越铺张,狂放,一个个都笔直地踮起脚尖,想方设法地靠近头顶的阳光。
遂想,倘能用一把巨型的剃刀,将这些植物一一剃去,这山沟便现出了原形:原来就是一条斜铺在岷江和旁边山峰间的一道狭长通道。通道不陡,间或有一些台阶般的平地。如此巨大的台阶,想必只有天上的仙人才踩得住。他顺着这台阶从天上下到岷江,濯足,灌缨,忙碌完毕,又顺着台阶回天上打盹去了。古人说,天上一日,地下一年。趁着仙人再次踩着台阶下河的间隙,疯长的植物便占领了山沟,人类不请自来,也和植物一同分享山沟的安静与滋润。
弹丸之地的山沟,居然埋着三座庙,由下而上,分别称为下寺,中寺和上寺。下寺临江,红墙青瓦,斗拱飞檐,古意盎然的榕树漫不经心地从墙角铺出来。在庙里转了两圈,还没寻到菩萨,倒是从月门贯通的偏院里,溢出了酒菜的香味。原来这庙的邻居,是一家生意兴隆的酒店。禅宗讲究顿悟,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像我这等俗人,也就有机会在酒店里吃了肉喝了酒,再到隔壁去顿悟的。空门和红尘咫尺之遥,倒也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旨趣。
从下寺顺着山沟往上走,一直走到位于山顶的上寺,阴郁的林间小路就像一条滑腻而慵懒的长蛇。四月的天气,布谷鸟在某棵树上阴一声阳一声地叫,据听得懂的人翻译,它是在提醒农人割麦插禾。但这山上,既无金黄的小麦,更没可供插禾的水田。它算是一年又一年的白叫了。沿途的山壁凹陷处,不时有些残缺不全的佛像,或大,或小,或头,或身,或坐,或仆。当地朋友说,这些东西唐朝时候就有了。原来一千多年来,佛像们就呆在这个边远的山沟里,听布谷鸟一代又一代地叫。既不开心,也不烦恼。和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相比,他们是永恒的,因为他们四大皆空,而我们却放不下这世上的一丁点儿美丽――比如这条小小的叫中岩的山沟。
上中下共有三座庙,却以中岩或中寺为总名,足以说明中岩才是这里的重点――它是灵魂,是核心,是领导。
中岩位于下寺和上寺之间。距沟口一箭之地,一汪小小的水池摊在沟中平旷处,水里挤满游鱼和植物的影子。池水对面,壁立的岩石上,刻划了三个字,:唤鱼池。若是真的用力拍打双手,满池游鱼便争先恐后地朝你挤过来,它们疾速的游动,把水中植物的影子挤得变幻莫测,像是怀素的草书,或是高天上翻滚的流云。原来,这就是苏东坡当年读书的地方了。
那时候的苏东坡年轻得叫人妒忌,他在建于山沟里的中岩书院读书,打坐,怀揣着一个少年的梦想和忧郁。多年以后仕途的风波还很远,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谈一场恋爱。在这样的山沟里做一棵竹是幸福的,做一尾鱼也是幸福的,而做一个读书人,肯定是无上的幸福――比这更幸福的,或许就是吟诗作对之余,还有一双少女的手可供把玩和思念。
唤鱼池旁,立着苏东坡和他的女朋友王弗的塑像,他们默然相对的模样,一下子就唤起了旁观者的青葱岁月,忽然就有些感伤起来。――我们既找不到中岩这样的山沟发愤读书,如果再找不到王弗那样的凝香纤手,我们这辈子一定白活了。
苏东坡和王弗都死在异乡。只不过,王弗的遗体大老远运回眉州,葬在了苏家祖莹,苏东坡为他种下了遍山松树。那也是后来苏东坡想起亡妻就泪如雨下的情景:明月夜,短松岗。遗憾的是,苏东坡终老常州,葬在河南汝州。在中岩,我忍不住想,苏东坡其实应该魂归故里,应该把他葬在这条叫中岩的山沟。一个人,成年后离开故乡,满世界闯荡,满世界碰壁,末了,终点又回到起点,这原本是一件多么诗意的事情啊。只是,世上的事往往不是诗意的,哪怕对诗人苏东坡亦如此。
晚上,下寺隔壁的广场上燃起篝火,十几张桌子次第排开,吃喝的人们摇头晃脑。其间,赞助这次活动的某家酒厂的老板上台祝酒,嗓门粗重,惊得一旁夜宿的鸟儿突突地飞了出来。我不禁有些担心:小点声吧,要是惊醒了天上的仙人,他眨巴着眼睛,顺着山谷下到河边洗脚,我们短暂的欢乐怕是得中止了。
看来,从唐朝那些雕刻菩萨的信徒,到宋朝躲在林间读书恋爱的苏东坡,再到今天聚在广场上吃酒作乐的游客,千年间的欢乐其实都只是一瞬,都是打个盹儿的功夫。要快乐,我们得赶紧。
在汉阳
这世上不公平的事真是太多了。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自不用说,就说地名吧,为什么同样是地球上的局部与细节,偏偏人类在给它们命名的时候就有好有赖呢?赖的你比方说――算了,还是不列举了,免得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民更加郁闷。那就说好的吧,汉阳这个名字就不错,念起来朗朗上口,听上去充满阳刚。有种枪叫汉阳造,一听就觉得这汉阳得是个造枪造炮,充满雄性荷尔蒙的地方。不过,我要说的这个汉阳,不是人家湖北造枪的汉阳。那个汉阳太大太有名,我说的这个,很小,几乎没名。当然,在青神除外。
发源于阿坝山区的岷江,叉手叉脚地从成都平原流过。及至到了青神境内,平原变为低山,岷江被夹岸的山峰一挤,水流细了,急了。中岩一带江面稍宽阔,河心便堆积了一个浅滩。向晚时分,几只渔船在浅滩旁撒网,饱满的渔网逆着夕阳的红光,煞是夺目。从中岩顺流而下,只数公里距离,江面重又收束起来,汉阳到了。
原来汉阳就是岷江冲积成的小坝子上的一座小镇子。据说是古镇。走在街上,举目就能看到一些上了年岁的建筑,镇头有一座庙宇,忘记了供奉的是哪方神明。庙子很小,若不是门楣上某某寺的粗大题刻,倒更像一家悠闲的四合院。看来,越是人间烟火的地方,也就越为神祗们钟爱吧?不然,为什么故事里的神仙总是爱往基层跑呢?
大约有三四条街。一条街长些,宽些,算是主街,其它几条短些,窄些,自是副街。不论主街还是副街,大抵都是立料建筑,苍黄色的老门板,老门枋,过多岁月的烟一熏,便如同一块风了多时的腊肉,色泽深黑,油亮。
人很少,大多人家都关门闭户。只有一家照相馆,门前跳着两三个兴高采烈的孩子,一个缺了牙的老奶奶,在一旁欢喜地看着。进了相馆,里面有两个小小的院子。主人家是个瘦削的中年人,对我们的造访,他只是在一旁忠厚地笑。他说相馆其实早就没营业了。这年头,连手机都能拍照了,谁还会慎重其事地专门跑到照相馆照相呢?照相馆当年画在墙上的布景,是杭州西湖的三坛映月,却又把春,夏,秋三季的花木都一并加了上去,是一块魔幻现实主义的布景。
最热闹的当数拐角处那家铁匠铺。热闹的铁匠铺里其实只有铁匠一个人,一个敦实的男人,不时敲打着一块看上去像锄片的东西,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半个镇子都听得见。我们围着铁匠铺拍照,抽烟,铁匠很淡定地看了一眼,又继续无休无止的敲打。
不曾想到的是,镇上最漂亮最现代的房子居然是位于岷江边的敬老院。一个由几栋小楼房组成的小院子,花木扶苏,看上去更像一所小学,但门口挂的的确是敬老院的牌子。入门通道上悬着一块展示板,上面是几排老年人的大头像,有的在微笑,有的在沉思,有的在对着镜头生闷气。这当然就是敬老院的院民了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展示板下,认真地用一只断了几个齿的梳子,一下又一下地梳头。
这的确是一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。我们很难想象得出,这里曾经有过一个水陆码头的繁华――就在几十年前,往返于成都和乐山之间的多如过江之鲫的货船客船,都必须得从汉阳的岷江上经行,停靠,集散。那时候,这些窄窄的街道该是何等的热闹呢?
江边榕树下,一个秃顶老人和一个瘸腿老人在抽叶子烟。和老人闲聊,秃顶老人说,现在镇上的人早没以前多了。那时候,镇上闹热得很,尤其是逢场天,从场头到场尾,你挤得脚不落地,就能走完整整一条街。现在呢,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,镇上就剩些老人和孩子。瘸腿老人指着秃顶老人,有几分夸耀地说,他老人家有三个儿子,一个在北京,一个在上海,一个在成都,都是在大地方做事的人。又说,秃顶老人以前和老伴儿住在镇上,现在,老伴去世了,就他一个人住着三进的院落。问秃顶老人为什么不去城里跟儿子们住在一起?老人用力地吸了口烟说,城里有什么好呢?那么多人,那么多车。最重要的是,找不到喝茶的地方。
我明白,老人说的喝茶的地方,是指镇上那家破旧的老茶馆,光线黯淡的屋子里,排着几张八仙桌,门口是一台老灶,灶上立着几只烧得乌黑的炊壶,壶嘴冒着蒸汽。几个老人围着桌子,无声无息地打纸牌。秃顶老人抽罢叶子烟,起身往老茶馆方向去了。余下那位瘸腿老人,望着秃顶老人的背影,说:我倒是想到城里去,可我的三个儿子都在镇上。我没地方去,我只能在镇上呆着。呆到死,死了就自由了。死了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了。惊问其故,老人说,人死了总得投生的,下辈子,我怕是不会再投生到汉阳了。
返程路上,汽车一拐弯,汉阳就消失在那片起伏的庄稼后面。回头望去,只能看见远远的一片屋脊掩在庄稼背后,像是埋伏得很深的一只暮年的野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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